妮娜胎胎的小房間

見識到了傳說中的：管子插了就拿不下來，爸爸插入喉嚨的管子比我在日劇看到的粗很多，本來想是不是要自費才能用細的詢問過後護理師表示，當時情況緊急爸爸的肌肉少又僵硬，現在假如要換管子的話怕會很難再插成功。
爸爸的嘴角因管子的摩擦破皮，擦了凡士林跟護唇膏都沒有用一天比一天惡化，最後變成小小的膿包。可能因為病患都插著管，家屬也已經不會對話，滿員的加護病房安安靜靜的，只有儀器的聲音滴滴答答的運轉著

〈等待〉
在加護病房的時間，我的心情說穿了就是在等著爸爸離開，但媽媽似乎不這樣想，有時候她自己去探病回來還會跟我說醫生說狀況滿穩定的，我都覺得妳是認真的嗎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探病時間即將結束，我們在收包包的時候一個值班的女醫生走過來，用不小的音量對著媽媽說：妳們是家屬嗎?我跟妳們說後，他的情況很糟啦，如果哪天突然要急救妳們要不要救
媽媽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回答：很糟?很糟是甚麼意思?
女醫生：他就已經末期了啊，妳們不知道嗎?就是沒辦法了，所以之前胃癌的時候醫生打開看了又縫起來根本沒做手術
媽媽：但醫生當時開完說手術順利啊?還給我看割下來的腫瘤耶?
女醫生：我看到的資料就是這樣啦，那妳們要不要決定到底「還」要不要救?
我收好東西走過去，因為看到媽媽被突如其來尖銳的問題嚇到站不穩，一邊扶她一邊對那位「醫生」說：不管妳要說甚麼可以控制妳的音量嗎? 病人都聽到了
女醫生：我就跟妳們講我看到的啊，我講話就是這個音量啊，要怎麼控制
媽媽：但早上探病的時候醫生還說沒問題的啊，那為什麼他當時不就問我
女醫生：那這樣的話妳們就去問那個醫生好了，我也不是主治
我：???既然這樣妳就不要說啊??? 現在又推給主治醫生是甚麼意思?
我真的覺得莫名其妙，她卻自己說完就轉身要離開，我繼續說：妳不要走啊要講就講清楚，到底誰叫妳問的?
女醫生：妳們就去找妳們的醫生啦，不要來問我

這時已過了探病時間，那位女醫生自顧自地把我們撇下回到櫃台裡面坐著，護理師們過來跟我們抱歉，但我還是很不能接受，媽媽氣到全身發抖，我還在擔心爸爸聽到會怎麼辦?
一直到現在想到這段場景還是無法原諒，就算她說的事實，在我心中她根本沒有當醫生的資格，連當人都有問題，
I wish her worst.

〈燃盡〉
很可惜的我再也沒遇到那位女醫生，若知道名字我一定投訴她，就這樣繼續帶著憤慨跟對爸爸的同情持續探病著
爸爸插管不能說話，有次在紙上寫著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媽媽說她受不了了從此把他丟下，邊聽著他在呼吸管的那頭嗚咽，邊看著強忍眼淚安慰的媽媽，我覺得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

手足之間就是手足要來聯繫，我成為負責打電話通知姊姊回來的人
其實從胃癌、骨折以來媽媽都想著不要打擾在中國工作的姊姊，但我自己還是不安心覺得這怎麼會是要瞞著的事還是會陽奉陰違大致提一下
但顯然她們母女思考邏輯才相似，就算我長期以來斷斷續續報告著這些病情，但姊姊聽到我說她需要回來的時候還是像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樣的不能接受，大哭大喊要媽媽來聽，看到媽媽跟她解釋、轉述醫生預估剩餘時間的樣子，我看著已經只剩呼吸的爸爸，想著，其實那個人已經不是我爸爸了，爸爸已經走了

〈送行者〉
為了能撐到姊姊搭最快一班飛機回來，醫院啟動了洗腎機，姊姊還沒進病房就一直哭，爸爸眼睛睜不開，靠著洗腎把身體的毒素帶出去勉強維持呼吸到洗腎也來不及為止，但我想應該還是聽得到吧? 就叫姊姊把想說的話快說一說，至少生者還能得到些安慰。
隔天醫生就過來說機器對病人已經沒有用了，問我們要等到心跳自然停止再拔管還是現在拔，也委婉地告知其實病人已經沒有知覺怎麼做都不會痛苦，我個人一直抱著那個人已經不是我爸爸的心情，但姊姊當然堅持要等到心跳自然結束，醫生請我們去醫院裡的家屬過夜處休息，心跳到60以下會通知我們

我深深覺得這樣因久病死亡的家屬還算幸運，我們有長期的心理準備(當然每一天面對病魔都是痛苦)，進到過夜處還能像平常一樣聊天、吃消夜、笑對方穿短裙來醫院是怎樣，要是是因為意外之類的等手術結果的家屬想必是焦急到心都碎了吧?

這幾天我們還在忙搬家，本來預計要入新厝的日子我們卻睡在醫院的上下舖，一邊連絡搬家公司的人說明我們的狀況，一邊也嘆氣爸爸居然一天都住不到為他找的房子
凌晨四點媽媽的手機響了，是醫院的電話，我們同時從床上彈起來迅速前往病房，我一面聯絡內子。
護理師拿了拔管同意書過來，媽媽不知道為什麼指名我簽，我握著筆的手突然動不了，才發現眼淚就這樣撲簌簌地流下來，沒有哽咽就是眼淚一直流，開始看不清楚紙上的字，腦中唯一的想法是我簽好的時候，就是在說爸爸就真的死了，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這也是我在醫院唯一有掉眼淚的一刻

爸爸的嘴巴因為插管過久肌肉又硬了閉不起來，我有點介意，因為我知道愛美的他一定也介意，護理師說化妝的人會處理要我不要難過，但事後證明其實沒辦法處理喔介意的人可能不能等心跳自然停止?
醫院樓下有仁本會先幫忙運送大體到他們的地方，如果我們有自己偏好的業者也可以聯繫，這段時間好像幾小時吧? 就是一個幫忙讓家屬暫放
我們也沒甚麼認識的人，仁本態度又很好，當下我們就委託他們了，他們也提供一些民俗的資訊看我們要不要做，例如請精舍的人過來念經，家屬可以跟著一起念好像八小時，用意大概是爸爸突然到另一個世界混混沌沌的，念經可以幫助他不要瞎徘徊，精舍是做功德的不收錢不收早餐連水都不喝，真的好偉大喔謝謝（鞠躬）
人的毅力超無窮，我們真的念足了八小時，到六小時的時候仁本一度過來說其實六小時就夠了，大體早點去冰會比較漂亮，但家姊就是一個堅持要念滿的人，還好我們念滿了爸爸身上也沒有出現甚麼斑點不然我大概會發火

我們選了簡單的儀式，直接就在醫院下方小小的場地辦告別式，用一星期的時間通知媽媽那邊的親戚回臺灣，每天到醫院幫爸爸點香，把三個七一起做了，加上藥膳?就是砸破藥罐子的儀式
姑姑們也是天天都來我們就一起摺蓮花跟元寶，聽一些爸爸小時候的故事，平常幾乎不會見面的姑姑們好像從這次開始我才真正有跟她們是親人的感覺

告別式當天我們披麻戴孝，看到爸爸的臉有點嚇一跳，又瘦又硬真的認不出來是誰，還請化妝師把口紅換個顏色，本來想說不要瞻仰遺容了但好像大家都想看(why)那就看吧

在此很感謝負責我們的仁本游為量先生，不知道他有沒有換公司了啦，他一直很尊重我們的選擇，每個項目跟儀式都很仔細介紹，也明白說明哪個部份是可以省下來的，畢竟我們家一向樸素就是走個簡單莊嚴路線，實在不需要突然來一大片花海甚麼的，我們家除了內子沒有男生感覺他就很像幫我們張羅事情的弟弟。
其實當時同一個據點的仁本成員都很好，我看過在告別式上負責遞果遞花的人員擠眉弄眼做鬼臉或是笑的，這邊的人態度誠懇，告別式的司儀也穩重，這樣的緣份是我們人丁單薄家庭的福氣

抱著牌位我們要去喊"爸爸快跑，火來了快跑"我真的覺得這個程序很逼人耶，在喊出這句話的那一刻，逼得妳面對現實，那個痛是椎心的
撿骨的部份因為姐姐一直哭也是我又被指定了，骨灰比我想像中的少，真的就是骨跟灰，我以為至少會看到一些大骨頭或頭蓋骨之類都沒有，而且爸爸幾乎沒甚麼骨頭可以撿，我撿起來後在心裡跟他說了掰掰，因為我真的覺得爸爸已經在天上了，這些都不是爸爸

游先生跟姑姑們算了一個時間晉塔，內子載著我們四處看放靈骨塔的地方選中了懷恩聖地，一樣是簡單樸素，沒有令我頭痛的音樂香火人潮，安靜肅穆，又貼近大自然，到晉塔的當天仁本的另一位先生開著公司車載著我們與法事師父一同前往。那天也不是假日路上卻很多車，我看的出來仁本的先生及師父很焦慮，應該是下一場的時間很卡吧?還好我們每個待轉都被駕駛人禮讓，爸爸的搬遷一切順利，懷恩的人親切有禮，我滿喜歡這裡的，覺得爸爸也會喜歡，希望他有遇到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一起打麻將看電視無病無煩惱的享福。

〈說在之後〉
有些事情再有同理心不親身經過也不會懂的，高中時我的外婆因事故意外離開當時只覺得非常不能接受，現在爸爸走了我卻只有一種"人生就是這樣"的感觸，爭甚麼氣甚麼搶甚麼，當生命中的至親消失時真的會對一切都不再執著，當不執著的時候，每件事情似乎都不再會強烈左右妳的情緒，但這種改變沒經歷過的人就無法理解，也慢慢明白為什麼老人家可以比較淡定

爸爸走後幾個月我長期過敏變得更嚴重擤鼻涕時會一直覺得左耳有水聲，左邊的頭也一直在痛，某天發現我好像聞不到味道，煮了咖哩、酸辣湯確定真的聞不到，才知道為什麼那幾天吃東西都沒有味道，咖啡更變得像抹布水一樣，診所醫生開了三天藥並直接給我轉診單，說吃了三天還沒改善就去大醫院。
幸運有掛到當天的號到我們家熟門熟路（爸爸長期在台大治療）的台大醫院診斷是鼻竇炎，先吃了一兩週的藥加回診，並說如果吃完沒有改善的話就需要開刀
還好吃了一週後漸漸復原，複診時繼續領慢性處方簽的鼻噴劑要我重視過敏，按時吃過敏藥才不會再變成這樣

這時我才想到爸爸常說的不想吃、吃不下，不是任性也不是不配合，他是真的身體要停擺，吃不進去了，當我晚上都吸不到空氣，吃東西也索然無味時我也是覺得甚麼都不想吃，誰都少煩我。從此我覺得我對病人更有耐心，生病真得渾身不對勁進而影響心理，這時還跟病人講道理太過份

爸爸倒數第二次住院有請看護，看護後來才說有天爸爸睜開眼睛對她說：爺爺奶奶來接我了。
後來是插管那天媽媽正在叫救護車，爸爸對看護說：先生(指自己)要死掉了喔。
不明白為什麼都不是跟我們說，但生命將盡的時候自己真的會知道吧?
而家族中會有人夢到亡者回來的傳說，那位中選人就是姊姊，第一次是晉塔後沒多久，爸爸在夢中沒有說話還是生病時瘦弱慘白的樣子，第二次是一兩月後，爸爸穿著他年輕時很常穿的一件夾克，臉也是年輕時圓潤胖胖的，雖然兩次都沒說話，但有了第二次的健康模樣就令人安慰多了

寫這些是想幫這段路程留個紀錄，經過這次讓我覺得手足、配偶都很重要，發生這種事能在身邊支持陪伴的真的就只有家人，我跟家人雖然不算很親，但也還好還可以相處，生老病死難以避免，只能希望都能善終?了